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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sacressa

我是一个天使，住在天堂。
喜欢花朵，水还有温暖的风。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时间太长，逐渐变得不喜欢说话。
通常当天上飘过第三十七朵白云的时候，我站在玫瑰园的中心发愣。四周是鲜红如血的玫瑰，脚下是肥厚的褐色土壤。脚趾踩上去，会在趾间渗出温暖的水分。偶尔在玫瑰园的小径上练习跑步的时候，透明的水滴飞溅，滴落在花圃的边缘，就会有蓝紫色的美丽花朵在风中赫然绽放。
天堂是美丽的。象许多人所想的那样，花朵开在空气里，香气摇曳在风里，是宿命中能够心甘情愿去回归的地方。许多人的灵魂升天之后，在这里的草地上行走，和路过的天使说话。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我们看着他们沉重的灵魂逐渐变得清澈透明，可以顺利的开始下一世的生活。
天堂，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疗养院。
而我，在这里种植着我的玫瑰，有时候跑步，有时候发愣，平淡的度过了许多时光。

我的玫瑰长得很好，嫣红如血，娇艳芬芳，撕破透明的空气，在风中恣意绽放。许多人为它们着迷，在园子里流连不去。逐渐我不能再随意练习跑步，因为害怕会突然撞倒从花丛中钻出的小孩。
于是后来我开始喜欢上坐在园子边那块大石头上发愣。面对一面蓝紫色的湖水，独自一个人玩着石子，听着它们彼此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每天都有人经过我的园子，张望，然后走进来。通常我会跟他们微笑。上帝叫我们好客。他说这里对每一个人敞开。于是我举起手来向他们摇一摇。嗨，欢迎光临。
所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象花店的伙计。
我不是一个慈悲的天使，也没有太多的同情心。
我做这份职业，时间真的已经太长。
所以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并没有记住太多的人。但有一个印象深刻。因为他很特别。许多人在讲述他们的爱恨情仇的时候会失声痛哭，而他一直是笑着的。
在离开我的园子的时候他一个人的独自微笑。他说，如果一切是注定的，就让它来。

我记得他很瘦。头发是鲜艳的红色。一双眼睛清澈直接，隐约露出笑容。
看见他的时候，他带着一种天真的神气，独自的坐在湖边微笑。一只脚搭拉下来，在风里晃啊晃。

他说他小的时候喜欢大海。
你有没有试过潜到海里去？那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声音，没有重量，手指划出去，感觉所有东西都是柔软透明的，包含着你，可以感觉到巨大的安全。
我最深曾经潜到35米。他呼呼的笑。然后差点憋死。

他还说他是一个吉他手。
我可是弹得不错的。他摇头晃脑，象个得意洋洋的小孩。
我很小就开始练习吉他了。说着话他伸出手指给我看上面的伤痕。当时很痛，后来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有时候在舞台上会忽然出神。仰着头看着上面的顶灯，心里好象忽然跑到很远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在舞台上把guitar架在腰上，一直弹。
深夜回到家里，打开冰箱，不知道是不是神经性的，看到食物忽然想吐。
最喜欢的，是和朋友聊天喝酒。
有一次去爬山，很累了却发现已经到了山顶。站在那里俯瞰下面的田野，风吹在脸上凉凉的。
......

他的话题一直很散乱。象一串断线的珠子，几乎无从收拾。
于是逐渐的我不再注意他说的内容。因为他不是在和我说话。我开始边听边往湖水里丢小石子。一颗。两颗。看着那些涟漪一圈圈的慢慢展开。
他想说话的那个人在哪里呢？

他的命门这样明显。但我并没有兴趣去寻找那个藏在他心里的人。我是个天使，非常懒惰，虽然无趣，但还没有达到无聊的程度。我想那个人无非是象我花园里的玫瑰，香气四溢，不可方物，在风中恣意绽放，因而吸引无数人的目光。那是天命，不是他的错。
于是我说，忘了他。
他转过来看我。然后他笑着摇头。不，他说。你不了解。
那你下一世还是一样的。你不选择放弃，三生石上的痕迹就会越刻越深。
这次他沉默。然后过很久，他还是摇头。你不了解。你们生为天使，没有感情。你们多么幸运。
我沉默的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想他只是不了解天使。天使也会喜欢某样东西。他们并不是无爱无恨。他们只是比人聪明，可以看到事情的本质，所以逐渐变得对于一切都无所谓。
他是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但是还没有聪明到甘愿放弃一切的地步，所以很难快乐。
我把手指从水里拿出来，看着透明的水珠在风里斜斜的被吹落。最后我对他说，两个人的相遇，真正值得纪念的，或许只是那段时间。
但是他看着我，大笑起来。
你在对我做心理辅导？他笑着把手里的石子投进湖里，发出咚的一声，惊起芦苇丛里一群白色的飞鸟，抗议似的飞过我们的头顶。我看着他哇哇大叫，跳起来，在鸟群呼拉展翅的声音里，看着它们象一幅柔软的白纱，掠过蓝色的水面，扑向火一样彤红的天际。
不。
我的心没有问题。
鸟儿飞旋的声音还响在耳边，我抬起头来，在夕阳下看见他的睫毛被光线染成金褐色，脸上有并不多见的柔和表情。
我只是想念他。
在这里，他轻轻指指自己的左心房，嘻嘻的笑，一个小肿瘤。
割掉它，只有更疼。

后来我就没有再看见过他。只是还记得他的脸。象孩子一样直率的眼睛，还有随时浮现和隐没的笑容。记得他的笑声很放肆，但是很多时候并不代表快乐，就象很多人行走在路上，实际上却痛恨走路一样，不具有任何意义。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还会记得他。他的故事并不是我所听过之中最悲惨的。
他的问题或许只在于他的诚实。他习惯于把心赤裸裸的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一览无遗的选择承担，所以无法象许多人那样天真的近乎无耻，可以放肆的享受世界上所有肤浅的快乐。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欣赏这样不顾一切的灵魂，所以才会这样的记得他。
我记得他走的时候风卷起了无数的花瓣，形成漫天花雨向他洒落。他转过头来向我微笑，谢谢你。然后他把一片花瓣从嘴唇上拿下来。他低声的说，它们真是又香又美。
然后他就走了。没有回头，背影单薄，在树林的尽头逐渐成为模糊的影子。
他的脸上一直有一些黯淡的阴影，但是侧过脸去就会消失不见。好象一些暗光，在脸上流动，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他的心，可能已经成为一张被揉皱的纸，布满纹路，只是还没有到破裂的地步。
所以我不知道天堂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是否具有对于其他人一样的意义。也许他是个不能恢复的人。我拿不掉他左心房的疼痛，也无法抹掉他脸上的阴影。即使站在我的花园里，柔软的花瓣拂在脸上也只会令他想起那个对他散发芳香的人。
他的一切阴影只是在他的心里。象他自己所说的，左心房里，一个小小的肿瘤。有时候膨胀，有时候紧缩，但带给他的只是疲倦和寂寞。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他可能已经开始下一世了。
我不知道他之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天使的分工有很大的不同，而我，不是可以自由出入的那一个。
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快乐。希望明亮的阳光可以一直照在他的脸上，然后他可以把手里的石子丢进湖里，象他所喜欢的那样，在温暖的午后坐在石头上，看着水面上逐渐泛起无数涟漪。
不知道一个郁闷天使的希望能够为他兑现多少快乐。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快乐获得的如此简单。有时候我想天使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我们都是一样的，习惯于用很厚的壳来包裹自己。好象一个椰子，破开来，不过是一些水。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过他。时间过的很快。日子仍然照旧。天堂里仍然人来人往。我的玫瑰也仍然在清晨透明的薄雾里带着傲慢的神气开放。它们是这样天真的花朵。它们仍然妖艳芬芳。
我也仍然继续当我的天使。坐在石头上，站在花园里，有时候奔跑，有时候发愣。数着天上漂浮的云朵，平淡的度过许多无聊时光。只是有时侯在数到第三十七朵白云时，会想到一个曾经到我的花园里来过的人。然后漫天花雨向我飞扑，无数如他头发一样鲜红的颜色将我忽然淹没。
那个时候会想起，原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寂寞，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同。